当前位置:首页 走进清江浦 区志
一曲杰出女性的赞歌 ——《漂母祠志自序》赏析
时间:2021-05-05 15:45  来源:区志办  作者:张其书   字号:[ ]

漂母祠,原在古淮阴县漂母墓侧(位于今淮阴区马头镇境内),明初废圮。时淮安卫指挥使丁裕新建于山阳西门外。弘治中,知府杨逊移建于萧湖边。1979年重建,1982年再度修葺。清胡凤丹收集有关漂母及漂母祠的艺文诗词歌赋,编《漂母祠志》,并作自序于卷首。胡凤丹(1828-1889),初字枫江,后字月樵,别号桃溪渔隐,浙江永康人。同治五年(1866)夏游历湖北江夏(今武汉市武昌区)。

《漂母祠志自序》与一般书序不同,它没有具体介绍本志的编写情况和全书的主要内容及特点,而是重点论述漂母为“女中之杰”。论漂母又没有过多赞颂其行善乐施不期回报的品格,而是突出其独具慧眼知人于未遇的识见。这样的主旨无疑提升了全书的思想意义。全文四百多字,除了结尾的署名一句,可分三层。

第一层:从开头至“岂非难之尤难者哉”。这一层的大意是:《漂母祠志》的主要内容是记述韩信的事迹,因为要详细记述漂母的事迹是非常难的。

“漂母祠何为而志也?”开篇提出这样的疑问,读者可能认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,漂母祠志的主角当然是漂母啊。接着作者抓住读者的这种心理,又来一问:“志漂母乎?”然后用“志韩信耳”这一肯定句式一句作出否定的回答:不是志漂母,而是志韩信。“志韩信”才是全书的主要内容。耳,表肯定的语气。的确,仔细阅读全书内容,大多是慨叹韩信的人生际遇,赞美韩信的丰功伟绩,而直接写漂母的不多,更缺少具体详细的事迹叙述。“虽然,穷途白眼,千古同叹,信不遇母则穷饿所困,行且为沟中之瘠矣。”虽然这样,但是韩信于穷途遭白眼,千古以来人们都为之感叹:韩信如果没遇到漂母,则被穷饿所困,将会成为沟中的一具尸体。韩信的命运与漂母紧紧连在一起,记述韩信的事迹怎么也绕不开漂母。然而古往今来人们多写韩信而少记漂母,这是为什么呢?为了解开这个疑问,作者举出黔敖为粥以食饿者和赵宣子箪食与肉以振灵辙两个例子。黔敖为粥以食饿者的事情出自《礼记·檀弓》:

齐大饥,黔敖为食于路,以待饿者而食之。有饿者蒙袂辑屦,贸贸然来。黔敖左奉食,右执饮,曰:“嗟,来食!”扬其目而视之,曰:“予唯不食嗟来之食,以至于斯也。”从而谢焉。终不食而死。

赵宣子箪食与肉以振灵辙的事情出自《左传·宣公二年》:

初,宣子田于首山,舍于翳桑。见灵辄饿,问其病,曰: “不食三日矣。”食之,舍其半。问之,曰:“宦三年矣,未知母之存否。今近焉,请以遗之。”使尽之,而为之箪食与肉,寘诸橐以与之。既而与为公介,倒戟以御公徒,而免之。问何故,对曰:“翳桑之饿人也。”问其名居,不告而退。——遂自亡也。

黔敖是义士,赵宣子是贤士大夫,都是君子,其救人急难殊可称赞,但却并没有留下关于他们的详细事迹,《礼记》《左传》的记述过于简略,语焉不详,可见“传记侈述君子”之难。

“传记侈述君子犹以为难,况以巾帼而具隻眼,且曰‘吾哀王孙而进食,非以望报’,岂非难之尤难者哉!”“犹……况……”为递进关系的复句,意思是记述他们这类君子的事迹尚且这样难,何况漂母呢?漂母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,只是一位具有识人的慧眼,又有施恩不图报的品德的普通的老妇人。有关漂母的事迹最早见于《史记淮阴侯列传》:

信钓于城下,诸母漂,有一母见信饥,饭信,竟漂数十日。信喜,谓漂母曰:“吾必有以重报母。”母怒曰:“大丈夫不能自食,吾哀王孙而进食,岂望报乎!”

漂母的事迹与黔敖和赵宣子相比更难以考证,要详细记述她的事迹岂不是“难之尤难”吗?明人雍时中《重修漂母祠碑记》:“惜乎史失姓名,世乏祀典,寂零寥寥,千古有待。”这几句话也正说明了这一点。

第二层:从“然则志韩信乌得不志漂母”至“安见母非知信之为国士,而始进之以耶”。这一层大意是:要记述韩信就不能不记述漂母,因为漂母慧眼识英雄,“知信之为国士”。

“然则志韩信乌得不志漂母?”文章以“然则”承接上文,认为虽然这样,记述韩信哪能不记述漂母?但是,对此有人认为漂母不值得记述,理由是漂母给韩信饭吃,只不过是对韩信悯一时之穷的同情怜悯,未必就可以说她“具只眼”,有识见,预知韩信为“国士”。对这个看法,作者断然予以否定:“是又不然。”这也是不对的。为了反驳这个观点,作者又举出僖负羁之妻和王媪武负两个例子进行类比。

“吾闻晋公子之出亡也,过曹,曹伯不礼,独僖负羁之妻决其终必返国,因馈盘飱以自贰。”这个故事出自《左传》:

及曹,曹共公闻其骈胁,欲观其裸。浴,薄而观之。僖负羁之妻曰:“吾观晋公子之从者,皆足以相国。若以相,夫子必反其国。反其国,必得志於诸侯。得志於诸侯,而诛无礼,曹其首也。子盍蚤自贰焉?”乃馈盘飧,置璧焉。公子受飧反璧。

曹共公对晋公子轻薄无礼,而大夫僖负羁之妻却看出晋公子非常人,判断公子重耳必将返国,建议自己的丈夫趁早向晋公子表示自己不同于曹君,礼遇晋公子。

“高祖微时,尝从王媪、武负贳酒,两家常折券不取其值。”这个故事出自《史记卷八·高祖本纪第八》:

高祖为人,隆准而龙颜,美须髯,左股有七十二黑子。仁而爱人,喜施,意豁如也。常有大度,不事家人生产作业。及壮,试为吏,为泗水亭长,廷中吏无所不狎侮,好酒及色。常从王媪、武负贳酒,醉卧,武负、王媪见其上常有龙,怪之。高祖每酤留饮,酒雠数倍。及见怪,岁竟,此两家常折券弃责。

刘邦为小吏,一般人只看到其品行不端,狎侮廷中吏,好酒及色。但武负和王媪却看到高祖的上方常常有龙盘旋,年终把记帐的简札折断,不再向高祖讨帐。负、媪,皆指年老的女性。

僖负羁之妻、武负、王媪“于英雄未遇时,能从风尘中物色之。”在英雄豪杰未得到赏识和重用,未发迹的时候,从纷乱的社会辨识出他们。她们这些妇人是这样,漂母为什么不是这样?“安见母非知信之为国士,而始进之以耶?”这一反问句,有力地反驳了“母之饭韩,特悯其一时之穷,未必即知为国士也”的错误观点。

第三层:从“余尝过淮阴访钓台”至“此吾所以志母祠而不禁吮毫以慨者也”。这一层大意是:漂母“亦女中之杰”,然所存事迹寥寥,令人感慨。

“余尝过淮阴访钓台,因以求母漂絮之所,漠然,徒见山高而水清,间尝艤棹裵褢流连而不能去。”作者尝过淮阴访钓台(韩信钓台在今淮阴区马头镇,现尚存遗迹),寻找当年母漂絮的地方。但是只见韩信钓台,而不见漂絮之所。茫然一片,徒见山高而水清,曾经停下船桨,拎长衣甩衣袖,依恋不舍,不忍离去。间,也作闲,间尝,曾经。艤棹,停下船桨。裵,同裴,长衣下垂的样子;褢,衣袖。裵褢,名词用作动词。“裵褢”这样细小的动作表现了作者复杂的内心世界。作为人杰的韩信有传记,有详细事迹记载,有遗迹,而作为识韩信的漂母却什么也没有,连名字都没有留下,怎能不令人遗憾和失望?

接着作者从韩信的人生际遇来突出漂母的可贵与伟大。韩信在未遇之前,半生遭人厌薄鄙弃甚至凌侮姗笑。“彼下乡亭长妻及市上少年,信之所遭往往皆是。”出自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:

淮阴侯韩信者,淮阴人也。始为布衣时,贫,无行,不得推择为吏,又不能治生商贾,常从人寄食饮,人多厌之者。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,数月,亭长妻患之,乃晨炊蓐食。食时,信往,不为具食,信亦知其意,怒,竟绝去。……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,曰:“若虽长大,好带刀剑,中情怯耳。”众辱之曰:“信,能死,刺我;不能死,出我胯下。”于是信孰视之,俛出胯下,蒲伏,一市人皆笑信,以为怯。

下乡亭长妻对韩信为什么会如此“厌薄鄙弃”?市上少年对韩信为什么敢如此“凌侮姗笑”?除了其品行修养不够,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缺少漂母那样的一双识人的慧眼。

韩信后来终于遇到知己,发迹起来,建功立业,名震四海。“而半生知己乃独得之于滕公、萧相国”,出自《史记》:

汉王之入蜀,信亡楚归汉,未得知名,为连敖。坐法当斩,其辈十三人皆已斩,次至信,信乃仰轻,适见滕公,曰:“上不欲就天下乎?何为斩壮士?”滕公奇其言,壮其貌,释而不斩。与语,大说之。言于上,上拜以为治粟都尉。

信数与萧何语,何奇之。至南郑,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,信度何等已数言上,上不我用,即亡。何闻信亡,不及以闻,自追之……拜大将。

人们只知道滕公、萧何为韩信知己,殊不知他们的识韩信却远没有漂母早。在韩信的人生道路上,遇漂母也许比遇萧何、滕公意义更为重要。滕公萧何皆为人杰,那漂母更为人杰。作者情不自禁,热情讴歌:“母亦女中之杰矣哉!”可是,对这位漂母,虽然后人多有记述吟哦,但其事迹皆不出司马迁《史记》中记述的那几句话,别的一无所有。因此,作者在编辑《漂母祠志》时“不禁吮毫以慨者也”。

清人张凯嵩评此序:“抑扬往复,快意中所欲言,如行大野平冈,时见奇峰复岭,林壑深秀,笔妙故也。”这个评论十分中肯。纵观全文,作者反复征引历史事例,从正反两面层层深入地展开论述,赞颂漂母为女中之杰,行文曲折有致,说理充分透彻,逻辑严密,意旨深邃,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独具特色的自序,更是一曲杰出女性的赞歌。

 

附: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漂母祠志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自序

漂母祠何为而志也?志漂母乎?志韩信耳!虽然,穷途白眼,千古同叹,信不遇母则穷饿所困,行且为沟中之瘠矣。夫黔敖,齐之义士也;赵宣子,晋之贤大夫也,彼其为粥以食饿者,箪食与肉以振灵辙。传记侈述君子犹以为难,况以巾帼而具隻眼,且曰“吾哀王孙而进食,非以望报”,岂非难之尤难者哉!然则志韩信乌得不志漂母?或谓母之饭韩,特悯其一时之穷,未必即知为国士也。是又不然。吾闻晋公子之出亡也,过曹,曹伯不礼,独僖负羁之妻决其终必返国,因馈盘飱以自贰。又高祖微时,尝从王媪、武负贳酒,两家常折券不取其值。是固妇人、女子也,皆于英雄未遇时,能从风尘中物色之。安见母非知信之为国士,而始进之以耶?余尝过淮阴访钓台,因以求母漂絮之所,漠然,徒见山高而水清,未尝艤棹裵褢流连而不能去。嗟乎!世非无人杰也。当其微贱困苦不能自存,从而厌薄鄙弃者有之矣,从而凌侮姗笑者又有之矣。彼下乡亭长妻及市上少年,信之所遭往往皆是,而半生知己乃独得之于滕公、萧相国而尤莫先于母。母亦女中之杰矣哉!此吾所以志母祠而不禁吮毫以慨者也。光绪三年六月,永康胡凤丹月樵氏书于鄂江之汉皋旅次。